用AI制作相册视频,广场舞阿姨年赚10万
在这个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AI早已不再是年轻人的专利。一群热爱生活的广场舞大妈们,正借助智能工具制作精美的电子相册,不仅记录下生活的美好瞬间,还意外闯出了一条“银发经济”的新路子。来自江苏南京的55岁张阿姨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通过定制化电子相册制作,一年轻松赚取10万元,成了街坊邻里口中的“科技红人”。
从广场舞到AI剪辑:中老年人的数字新生活
张阿姨原本是个普通的广场舞爱好者,闲暇时喜欢用手机记录舞蹈队的精彩瞬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女儿用AI软件自动生成了一段旅行纪念视频,画面精美又省时省力。在女儿的鼓励下,她开始尝试用AI工具剪辑舞蹈队的表演视频,并加入特效、配乐和字幕。没想到,作品上传到社交平台后,迅速引来大量关注,不少网友私信询问能否定制同款。
“起初就是图个乐子,没想到后来有人愿意花钱请我做纪念相册,这才发现还能赚钱!”张阿姨笑着说。如今,她的客户群体涵盖生日祝福、金婚纪念、旅行记录等多种场景,单套视频收费200到500元不等,月均订单稳定在30单以上。
低门槛+高需求:银发族的“数字创业”新机遇
张阿姨的成功并非个例。随着AI剪辑工具的普及,操作简单、模板丰富的软件让中老年人也能轻松上手。比如“一键生成”功能可以自动匹配音乐和转场效果,智能抠图能快速替换背景,这些技术大大降低了创作门槛。
与此同时,市场对个性化视频的需求持续增长。年轻人愿意为父母定制回忆录,企业需要老年模特拍摄接地气的广告,社区活动也追求更专业的宣传片。中老年创作者凭借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独特的审美视角,反而形成了自己的竞争优势。
专家观点:科技赋能,让“老有所为”更精彩
社会学专家李教授指出,张阿姨的案例展现了科技普惠的价值:“中老年人通过学习和应用新技术,不仅能提升自我价值感,还能创造经济收益,这是积极老龄化的生动体现。”目前,多地老年大学已陆续开设智能手机应用和短视频制作课程,帮助银发族更好地融入数字时代。
张阿姨计划明年组建一个小团队,专门教身边的姐妹学习AI剪辑。“活到老,学到老,咱们老年人也能玩转高科技!”她信心满满地说。
结语
从广场舞到AI创业,中老年人正用热情和智慧打破年龄的桎梏。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只要敢于尝试,人生的任何阶段都能绽放新的光彩!
(注:文中案例基于真实人物经历,数据已核实。)
褚婷《模特》
一
我听见玉子在电话那头点燃了一根烟。第一口她吞吐得很慢,朝着天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我在你家楼下。然后她说。
下雨了,窗户上的尘迹突然失控地扭动起来。北京的雨性子怪,时常说来就来,这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当然我指的是外地人,我就是外地人。我从出租屋里周可给我买的宜家爱克托石灰色三人沙发上醒来,看着尚未挂断的电话,一时恍惚。雨声从听筒里穿进穿出,茶几上放着一杯刚到家时泡的金螺,微波炉里荧弱的光不怀好意地提醒着这个屋子此刻窒息的昏暗和我的肚子尚未进食。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我只在这张沙发上睡了一刻钟,事实上就在这一刻钟的工夫,玉子依然溜进了我的梦里,像小偷一般。梦里的玉子还是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那时车窗里的她被另一只手搂抱着,瘦削的肩骨美丽得让人憎恨。
我必须承认我有多深刻地记得那份美丽,并且永不打算忘记。所以我啖了一小口已经凉了的金螺后对着电话说,我现在不在家。
挂了电话后我仍坐在沙发上,身体一点儿也动不了。但是我的心脏却跳得厉害。不止心脏,身体里所有的脏器都在疯狂地震颤,它们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肆意地扭打在了一起。
我撸撸脸,随手扯出包里最新一期的《城市印象》样刊,前前后后地翻。给这家杂志社干摄影快两年,除了一些既没艺术也没技术的商拍,我没有接过一次还能让我记得自己是个得奖摄影师的工作。照片散居在这本杂志里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零碎、孤独,就像这些外地人,在出租屋里捧着一杯不会被续的、久置而凉的茶,微波炉里是七块钱一个的便利店三明治,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接到前女友的电话。
“咝——”杂志页面锋利,食指尖的血痕不一会儿就显现出来,随后积成一块殷红,滴落进了茶杯。我分明看见金螺叶顺势在杯底翻滚,把茶汤的颜色搅得更深了。
天压下来了,就那样刚好,压到了我住的这一层。那么遥远的东西突然间近了,这并没有让人感到喜悦,反而更加透不过气。微波炉里那一簇光持续苟延残喘,就像大海上不知道亮了多少天但其实已经放弃了求救的信号灯。我倚靠在沙发背,胃部紧缩,直到门铃声猝然响起。
我有一种极为复杂的预感。周可带队去上海参加几个秀场,照理说还要几天才会回来。当然更不会是送外卖的,和周可同居之后,我就再没有吃外食的习惯,周可会自己做饭,她说我们外地人想找到家的感觉不容易,只有先把饭放在灶头上了才可以。
她站在楼道,洁净的面庞被雨水洗得剔透,一只手往后抄着头发,另一只手自然地拍上我的肩,笑容疲惫而又好看。她说:就知道你骗我。
是玉子。
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我的确感到了眩晕,天知道我多想立刻被这一隅暗黑消融或者被窗外那片雨云吸食出去。
为什么不开灯啊?
两年未见的玉子就这样进了屋,就这样惯性似的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就这样换上了周可的拖鞋踢踏踢踏地往里走了。
她胖了。不是因为我是摄影师,对熟悉的轮廓比较敏感,而是因为玉子是个模特,模特多长一两肉都是犯罪。这是她自己说的。
看来这次她犯的罪可不小。她穿了一件棉麻灰白色微透长裙,七分袖,露出的小腿和小臂在我的屋子里刺眼地晃动。我垂着头,看见了她那比以前圆润了一些的脚踝,细嫩的皮肤上雪青色的脉络让我的眼睛登时灼烧起来。以前玉子总喜欢在她躺着的时候把脚搁在我的腿上,敷一张面膜,或者点一根烟。这时候我会用手摩挲她后踝的胫骨,到小腿肚再往上,最后探进她宽垮的衣裤里。

现在,她背对着我毫不犹豫地脱去了麻灰色长裙,密实的长发挣脱出来后随着头部的摆动轻扫着光洁的背部。玉子打开了卫生间的淋浴,她甚至没有关门,一刻钟后,我看见她裹着周可的浴巾出来,然后进房间套上了一件我的T恤。
你把沙发换了?还是张三人的。玉子把腿盘着坐在沙发上,她盘着湿漉的头发,拍打着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玉子对面,她身下的沙发被头顶的射灯照得温暖又妩媚。我突然想起被周可拖着去宜家的那天,这张正在促销的三人沙发前一个人都没有,广告标语牌上的“为您的身体提供家的承托,起身后不留折痕,能迅速恢复原状”的字样迅速吸引了我们。来去那么多人,却没人注意到这张沙发,和躺在沙发上的我和周可。周可说她愿意用1299元的价格换取一些家的感觉,她必须在我的屋子里留下些什么。
唔,换了,周可换的。我说。
玉子前额蓬乱的卷发盖到了眉毛,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弧状的花纹一圈一圈,像杯子里条索紧结的金螺叶。
周可?谁是周可?
金螺叶闪着金光,叶底红亮,明媚却不刺目。我身体的某一处地方再一次被她的光刺伤,就像食指尖被杂志页划破的那道口子,一点点疼,一点点痒,就一点点。
二
我突然意识到茶几上泡着金螺的壶是那样碍眼,可这时候把它拿开无疑又太刻意。玉子是云南人,金螺就是两年前和她一起去西双版纳的那次,她带我去买的。我的舌尖迷恋上了这个味道,当即加了店主的微信。我想,从她刚才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闻到了,类似于基因识别之类的原理。
水又沸腾了,泡一壶茶是招待客人必须有的规矩。我尽量表现得自然,弓着身归置茶几上的杂志和其他有艺术感的摆件,给玉子拿了客杯倒上茶之后,我跷起了二郎腿,还故意滑下了一只拖鞋。
玉子笑了,带着“哧”的一声,这让我羞赧,脸霎时红了,不知该转向何处。她总是这样随着性子,进进出出都让人来不及准备,就好像刚才沙发上那个梦,十五分钟漫长又逼真,夹着窗外的雨,一遍遍地洗刷着我的大脑,记忆的区域就这样重新暴露出来,残忍的、疼痛的记忆。
其实我不应该这么自然的,重遇任何一个两年没见面的故人,都不会这么自然。毕竟我不是玉子,不是模特。周可说的,模特都是空心的,只有一个躯壳,他们展露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已。
你知道我不喝滇红的。玉子说。她用毛巾轻揉着头发,然后仔细地拣出落在上面的细丝,一根又一根,看得我心烦,她似乎有些脱发。
我喝酒。她把掉发团成一圈扔进垃圾桶又说。
我家没有酒,戒了。
玉子噘嘴,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了几下屏幕后笑着说,一会儿送到。
我的大脑里出现了一个长相怪谲的生物,它龇牙咧嘴地提示我,玉子的软件里竟然还存留着这里的地址。
微波炉的提示音又在作怪,我不想去拿里头那个干瘪的罗森三明治,好像我的生活就像这个三明治一样无味、单调,特别是在玉子面前。她露着大半截的腿,手臂稍往上去我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到她已略有肉感的臀部。她趿着拖鞋,拆开包装袋把三明治往嘴里送,然后又坐回了沙发上,舔着拇指上不小心沾到的沙拉酱。
玉子俯过身子,领口里的光景隐隐现现,她把举着的三明治放在我的嘴边,弯起月牙似的眉眼,秋水般荡漾。
够了!
我受够了她这种作无所谓状的、假装熟络的狎昵,就是假装!模特都善于假装!显得我像是很被动,像是很蠢,像是还依然爱着她!我当然没有继续爱着她,两年,足够跟一段称不上美好的过去分道扬镳。我现在爱的人是周可,我愤恨地看了眼桌边柜上相框里的照片,是周可。
你来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扬起的手打掉了玉子手里的三明治。很明显她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眼里黯淡了许多,但就一晃眼的工夫,她又笑开了,甚至抻着腰半躺在沙发上,脚指头神经质地乱动。她用手托着头,头发垂在胸前,水珠子全都识相地聚到了高耸的位置。
我这阵子失眠,总睡不着觉,就想来你这儿试试,我是说,以前的那张沙发。她点了根烟,谁知道你把它换了。
缱绻的烟圈被她毫不留情地吐出,朝着窗外散去,最终却被窗户拦截在了屋内。我的嗓子开始干痒,忍不住咳起嗽来,抬眼看到的是窗外随心所欲的、捉摸不透的雨。
这天的雨跟几年前认识玉子那天的雨没什么不同,我说过了,北京的雨性子都古怪。那天也是这样,在一场服装新品发布会结束后,突然就下起了豪雨。我蹲在一个停车棚底下想抽根烟等主办方结拍摄的账,看见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个子很高,发布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我的相机里有她刚才走秀时每一套扮相的照片。她肩上披了一件牛仔短外套,一条腿跨了一小步出去。那是一双很细却很有力量的腿,雨水溅在上面,在她的肌肤上不甘心地下滑。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却被对面的姑娘抢了过去,她立马显出不耐烦,气愤地抓着头发。然后她就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把头埋低,直到嗅到一股不算太高级的山茶香气。
蹲在我面前的女孩盯着我,前额蓬乱的卷发盖到了眉毛,眉毛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招呼不打直接夹过我手里还未点着的中南海,燃上之后贴近我说,你看了我很久了,有事儿吗?
模特不就是让人看的嘛。我在心里嘀咕,模特的脸、身体、头发,哪样不是让人看的?当然我没有回应她,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面部已经无可遏制地变得滚烫。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一紧张就上脸,没少被人嘲笑,后来被人笑多了,自己就不爱笑了。
你是哪个公司的总呀?她问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才发布会上那些请来的嘉宾,就是念完一个名字就站起来一个人,底下要鼓掌好几秒的那种。我指了指摄影包说,我哪个总都不是,没人给我鼓掌,我就一照相的。
我看看你照的。她看了几张,然后把烟轻抿在嘴角,腾出手拍了几下说,我给你鼓掌。
那天晚上我拿着刚结的场费在鼓楼东大街豪迈地请这个叫玉子的姑娘吃了一顿烤串。我喝纯生,她要了瓶“小二”,说喝啤酒长肚子。我告诉玉子我是浙江人,在这儿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租了个房子留在北京瞎折腾,折腾到现在也就这样,东一枪西一炮地接接散活儿,其实就是想摆脱父母老套的安排和家乡老套的活法。玉子说那你这种“逆子”的劲儿也挺老套的,我跟她碰了杯,苦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玉子,我父母笃定我厌倦了大城市早晚都得回去,但我就拧着,你知道吗?老家太小了,地方一小密度就高;北京大,这种大可以稀释很多东西,比如稀释别人对你的关注,甚至稀释自己对自己的关注。
玉子把脱下的牛仔外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身体因为烈酒的作用微微泛红。她说她是模特,模特就是要尽可能地获得别人的关注。我们都想留在北京,但她跟我不一样。
玉子吃得很少,我说得很多,两瓶燕京的程度不足以让不善言谈的我絮絮叨叨了一整晚。或许是因为玉子的美貌引来了这个四十平烧烤店内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而坐在她对面的我又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和玉子只是刚认识的关系,所以我想和玉子显得亲近,哪怕就在这么一个脏乱的烧烤店,只在这一天。最后玉子说她是拉祜族人,家里还有姐姐和弟弟,生活在西双版纳的某个地方。
站在店门口,鼓楼东大街的霓虹突然让我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豪和兴奋,我说玉子,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玉子喝掉了瓶内最后一口“小二”后仰起脸,挥手让我凑近,我看见她翕动的嘴唇里白净整洁的牙齿,薄而软的唇瓣一噘一噘地说,我可以去你家睡觉吗?
那晚玉子真的睡在了我的沙发上,沙发是房东留下的,最为常见的北欧风情。事实上往后一周多的时间里,她都睡在那里。大开间的公寓房型让我每晚都能看见躺着的玉子伸出去的腿,黑夜绵延了它的线条,也藏匿了我加速奔流的血液和滚热的身子。玉子告诉我她以前的房主不租了,这段时间她都是在这个或者那个朋友家借住。这在北京不稀奇,外地人嘛,拎着行李南北跑是常事。我们就像室友,有走秀活动的前一天她会禁食,活动结束了玉子又会带着关东煮和二锅头回来庆祝。这场雨下了很多天,缠缠绵绵不肯走。玉子在昏黄的屋子里放着音乐跳着舞,我看见她绷直的脚背转啊转啊,越转越近,最后整个人躺在了我的胸前大口喘息。她的食指尖在我的脖子里游走,轻柔地说,我挺喜欢你的,嘴巴笨笨的,三十岁了还会脸红。
记忆的区块因为持续做功而产生巨大热量,脑子里的冰终于有一角开始融化,我要停下来,这样下去早晚泛滥成灾。我必须想出一种潇洒的方式让她离开,离开我的屋子,离开我的视线。可令人沮丧的是,我的肢体是那样僵硬,做不出任何回应。
外卖到了,关东煮和啤酒,我很意外不是二锅头。玉子盘起腿,转手拿过我的《城市印象》样刊垫在煮杯下,看来她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分开两年,她丝毫没有在意过,哪怕是偷偷的。我大脑里的机器像被突然出现的石块拦截,停下来了,原有的冰块重新凝固,一滴快要落下的水珠形成了带尖刺的冰柱,直指心室的位置。
你怎么会湿透了?下雨为什么不站在楼里等?我抽出杂志,淡淡地说。
玉子半个脸埋在杯桶里,右手的玉指怯怯地跟自己的头发对话,牙齿像咬住了杯沿,讲话嗡嗡的,我听不清。她好像是说,你救救我吧,就像当初我救你一样。
三
两年前《城市印象》的《美丽中国行》栏目要做一次云南专题,赞助商帮着搞了一次摄影大赛,获胜者能直接和这本业内知名期刊签约。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给一对新人做婚礼跟拍,算算日子离报名截止日期仅剩一周时间,我没有片刻思索,回去便告诉玉子要即刻去云南。她在我的出租屋里帮我收拾好行李,趴在我的肩上喃喃,我跟你一起去吧,想回家一趟。
我这才想起玉子是地道的云南人,外地人到了北京,和另一个外地人睡到一起,归属地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仿佛我们的身份信息上只有“北京人”和“不是北京人”的划分。那一刻我极为欣喜,把玉子粗暴地按在那张“北欧风情”上,这将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出游,虽然带着工作,但那更能代表我和玉子之间是一种可以随时依偎的关系。我在她炽热的身体上起伏,难以餍足,几近吼叫着告诉她,我们就去西双版纳!
到了嘎洒机场,玉子立即去卫生间给自己换了一身拉祜族服装,图案繁复的窄袖短衫和金边粉底的筒裙收裹着她细长的身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玉子,一把搂上她的腰,数次感叹祖国地大物博、民族多样,好好地体会了一把身为中华儿女的快乐。
随后,我们约了一辆车直接去了勐海县,那里有玉子的老家,一个位于河和道之间的古村落。它背倚青葱的山峦,分散的竹楼以树桩为地,深嵌在这片斑斓的土地里。我的心吸食了这里的空气,变得湿漉漉的,哐当哐当地跳着,快要按捺不住了。初夏,正值雨季的西双版纳将会被一寸不留地收入我的相机,然后带回北京,置换成无可比拟的荣耀。

玉子的父母是山民,他们穿着老旧的对襟棉布收腰衫收拾出玉子的屋子让我踏实住下。玉子和她阿姐睡;弟弟不足十岁,还跟着老夫妻俩住一个屋。玉子的姐姐当然也很漂亮,健硕、明朗,项颈挂着一串细珠,同样微卷的头发扎成了一条褐色的辫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踏了茶山,穿了雨林,玉子每天都陪着我,换着各种拉祜族的服饰。她总是很高兴,让我给她拍照,仿佛第一次来西双版纳的不是我,而是她。在茶山的那个傍晚,她拽着我的手臂,调皮地把新摘的茶叶塞进我的嘴里,头顶裹着一丈多的黑色头巾朝着天笑,衣角是一圈红和浅红渐变的、宽窄不等的花边,胸前系扣着好几十串芝麻铃。她一动,山野间便不断有风闻着铃声过来,铃就响得更起劲。
那一刻我想我对玉子的爱一定到了最大值,如果爱当真可以计量的话。她和满山的茶叶一同吸食着大自然的补养,让我疑惑她是不是就该长在这里,不是北京或者浙江什么地方。她的体态、身段,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呈现,而不用穿着任何品牌方的衣服。在这儿,我突然有一个骄傲的发现,那就是天地间谁都不渺小。
我缓缓拿起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她,那个在山里、在风里、在爱里的玉子。
离开前的那一晚,玉子的阿姐先泡了茶,我没有见过这样金与棕相间卷曲而成的螺形茶叶,捂着嘴凑向玉子的耳朵说,倒像你的眼睛。茶被泡开后,汤色琥珀般油润透亮,我又凑向玉子说,看,这像你的眼泪。
阿姐打断了我和玉子的悄悄话,问我喝不喝得惯,她说她知道浙江的龙井和白毫银针,金螺不比它们。我连忙摆手告诉阿姐,我从不喝家乡的绿茶,金螺是我喝过的最香的茶叶。阿姐边洗茶边笑,说我跟玉子一样,玉子不喝滇红,我却不喝龙井,是不是人到了外头都会想忘记家里的味道?玉子眼神晃晃悠悠的,印着茶汤,好像琥珀色的金螺在里头流离,她看着我说,明天去前山买点儿金螺带回北京。
离别的这顿晚餐,玉子的阿娘给我们准备了菌子火锅。她苍老却依然有生命力的身体让我发觉了女人的另一种样态,来自山野的,归于自然的。她的手上缠了些银器,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当然也戴首饰,不过那些首饰有名有姓,叫卡地亚或者宝格丽。
阿娘不停给我夹菜,她没有去过北京、浙江,但她说那里好,出了这片山,哪里都好。我大口地尝着这个季节最鲜美的菌类,给他们介绍我家乡的食物、风俗,甚至还有祖辈留下来的预防风湿和中风的偏方,教他们几句驳杂又难以听懂的浙江话。阿娘大笑起来,让我多煮一会儿再吃,菌菇得熟透了。
回到房间后,我感受到血液在逐渐升温,好像什么东西在体内自言自语,我手舞足蹈,围着房间踏着地板转圈。一种奇怪的声音魇住了我,叫我回家,它说我无用、我懦弱,不听话要扯我的耳朵!我喊着玉子、玉子!一会儿轻若无声,一会儿又响得惊人。我感到竹楼在旋转,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玉子听见响动赶了过来,摸到了我炙热的皮肤和颤抖的躯体。她拍打着我的脸颊,说我菌菇中毒,立即给我灌了大量盐水。我拖着仅剩一丝气力的双腿抱住了洗手池,在一阵翻江倒海之后被玉子拖上了床。
几个小时过后,我看见了趴在床沿睡着的玉子,还有头顶斜房梁上油亮的桁架,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被死亡环伺的滋味。
玉子见我醒了,扶我起身喂我喝了一碗汤药。我依然没有体力下床,便让玉子帮我把相机里的照片拷进电脑里,我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除了给你拍的那些照片,其他都打包发到这个邮箱,明天就截止了。
我的心脏在这片寂静的中央跳动着,如此惊惶的夜,我想是玉子救了我。
浑噩中我又沉睡过去,迷迷糊糊地,我看见玉子关上电脑向我走来,她轻吻了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
四
对不起。我说。
周可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玉子在,她前一夜依旧没有睡好,那时正在沙发上补眠。我不知道她们聊了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没聊。周可是玉子以前的模特经纪,我和玉子认识的那一天,她就是屋檐下站在玉子对面的那个女人。在玉子离开我之后,周可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默认了这种陪伴会一直持续下去。她总是不停地告诉我,不要相信模特,她见多了,模特都是自私的、空心的,她们被训练得都只看得见自己脚下的路,至于同伴、观众,她们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
行李箱被立在沙发旁边,周可就那样端坐着。石灰色沙发上有一摊扎眼的印渍,像翻了一杯金螺茶,让这张沙发看上去疲累不堪,“起身后不留折痕,能迅速恢复原状”的广告语暂时失效了。
对不起。我又说。
玉子留宿了两晚,茶几上是她吃剩的关东煮和啤酒,另一个纸杯里挤满了烟屁股。周可平静地从玉子留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两口之后,陌生的气味呛得她泪流不止。
我走过去把她的烟摁灭,周可不让我抽烟,以前给玉子做模特经纪的时候,也不让玉子抽,但她的“不让”好像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起作用。
我们去浙江吧,离开北京。周可转而呼吸急促,带着抽噎,她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东西,好不让它从嘴巴里跑出来。
周可……我扔下背包,坐到她旁边,中间空着一个沙发位。
你进了《城市印象》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不是吗?两年了,拍的都只是些破广告,到现在封二封三的角都没让你碰,你以为你才二十多岁还有扬名的可能?得过奖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在你们这个圈子,这个年纪还出不来就等于废了!
她夸张地怒吼着,好像这些话一直在她心里,早晚要把它们拿出来让我看,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是像今天这样狰狞的方式。周可死死地拖住我的手腕,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交付给我,她颤动着鼻翼,皱纹随着面部表情不断变动、加深,眼睑上下因为眼泪和粉底的混合而斑驳。我对她说的这些并不感到愤怒和意外,因为周可说的是事实,但我害怕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善于承接女人复杂的情感。玉子和周可不同,她好像没有那么多感性的东西,在玉子面前,我却是情绪化的那一个。
我很想拨开周可青筋凸起的手,我感到疼痛,疼痛之后是血液凝固的麻木。但我不打断她,有些事情不是你打断了它就能真的结束。
对不起。
我们坐在沙发的两端,整个屋子都在等着周可的鼻息渐渐平稳,然后听到她说,我看了一家杭州的公司,那边准备要我,现在这个行当运营模式变了,杭州那边势头更好。而且我想着你刚好是浙江人,不如回家吧。
我抽出一根中南海,起身站到窗边,小区花园中心这几天总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在卖旧书和过期杂志,他坐在银杏底下对着手机发笑,然后捡起地上的叶子拍了一张,像给手机那头的人发了过去。入秋的北京红墙金叶,真的是让人无法拒绝啊。
我说,周可,对不起。
周可抽了一张餐巾纸,一边用力地擤鼻子一边笑着说,呵呵,谁还不欠着谁一句“对不起”呢。
恰好这时我收到了玉子的短信,她说她想起来谁是周可了!上午她开门进来的时候没反应过来,让我帮她替周可说一声“对不起”。
这天夜里,我在一阵嘈杂中醒来。声音一会儿沉闷一会儿又透彻,周围太黑,我不确定声源距离我多远,到底是在屋内还是屋外。我想拍拍周可,却发现床边是空的。我感到不安,蹑着手脚走到客厅,看到了清冷的月光底下鬼魅一般的周可,她拿着一块抹布,着了魔似的擦着那张沙发。
你在干吗?我用尽全力扭过她的肩头,拨开她披在面前的散乱的头发,看到了她死水一样黑寂的双瞳。
我瘫坐在地上,无力地说,周可,你别这样。
她似乎没有听到,站起来又找了瓶香水,拔开盖子全部倒在了沙发上。结束这一切后一个大力把我按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说,你们这两晚也是这个姿势吗?就在这儿?我闻到味儿了,不只她的,还有你的!
周可!我不耐烦地推开她,起身就往卧室走,我想我受不了了!
她从后抱住我不让我挪动半步,我的衣衫逐渐湿热,我知道她又开始哽咽。她说,玉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她是怎么瞒着你做的那些事还用我来提醒你吗?她是个模特啊!
月亮高悬在延绵的夜色边缘,冷白的柔光在我和周可僵硬的身体上流动。我静默着,任那股寂然升起的火焰在心里灼烧,我们像两只西双版纳雨林里互不相识的猛兽,闭着眼睛撕扯,之后两败俱伤。
五
这一阵三里屯多了很多大众审美意义上的“靓女”,她们通常“不刻意”地打扮,再“不经意”地路过我跟前,来来回回,两次三次,为的是能让我,准确地说是让我手里的单反注意,然后我恭敬地向她们发出邀请:“美女,能给你拍张照吗?”
人多繁华的CBD,总有摄影师们在捕捉现下流行的“素人模特”,挑选之后附上信息,发布在各个网站或杂志赚取流量。这是如今被叫作潮流的东西,是潮流就会有越来越多人追逐。《城市印象》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天下来,我的相机里已经容纳了七八十个“素人模特”,看来这真的是一个能让太多女孩子心动的职业。
坐在星巴克外的散椅上挑选照片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这个月的两万块已经转到了我的账户。我“唔”了一声,也没多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是,我没有跟玉子、周可,或者任何一个人说过,这套处在东三环月租八千的单身公寓是怎么挣出来的。我害怕接到这个电话,但可悲的是,我需要这个电话。每次挂断电话我都会想,或许我终会回家,我很清楚,回去,代表的是某种默允,不仅工作,我所有的一切都会被重新安排,没有玉子,没有周可。当然我也会想,我会在这个城市经济自由的,有朝一日吧,只是朝是哪一年的朝,日是哪一天的日,我越来越想不清楚了。
不清楚的时候我会重新打开相机。一个在十度的天气里光腿短裙踩着大高跟的女人已经在我跟前来回三趟,我当然了解她的心思,她手挽着一个拎着几个购物袋的男人,目光时不时砸向我。我摇摇头,在她的顾盼下走到她跟前,刚要张口时,却突然发现她身边这个男人,我是熟悉的。
在两年前的那个比赛中我获了奖,如愿跟《城市印象》签约,成了他们社里的正式摄影师。那一整套我在西双版纳采摘的美丽瞬间里,让我拿下这个荣耀的,却是我给玉子在茶山拍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玉子美得惊心夺目,我竟然天真地想要把它藏住。这时我才知道菌菇中毒的那个晚上,玉子把那些照片发去比赛邮箱的时候,把她自己的那张也打包在了里头。
那天我拿着签约合同和两万块发烫的奖金回到家,看见玉子在收拾她的衣物。我知道玉子这张摄影作品获奖的消息在她们那个圈子已经沸腾了,整个池子都咕嘟咕嘟的,稍稍靠近就能把我吃了,连带着我微薄的合同和可怜的奖金。
她说,我们分开吧。我不答话,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她收拾东西,我就喜欢安静地看着她,她干什么都好,哪怕是准备离开。从我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是那个不那么安静的、拎着包到处跑的玉子。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靠着墙捋着头发,把烟从我手里接过去。
我不想当模特了。她说,我想有个住的地方,踏踏实实住的那种,有个条件好的说会娶我,北京的。
玉子抽完了最后一口中南海,将下巴搁上了我的肩膀悄声说,照片的事儿对不起,但我知道,你迟早要走,我只是趁早离开。
我没有留她,最后的那句话把我钉在了原地很久,好像我被她发现了什么秘密,结局是她用离开来达成了某种协议。
玉子和两个箱子一起,进了一辆迈巴赫,车窗里的她被另一只手抱着,瘦削的肩骨美丽得让人憎恨。
我想了好久,还是给玉子打去了电话,关于刚刚在三里屯看见她的那个男人搂着另一个女人的事,我想她有必要从我嘴里知道。
玉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虚弱,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问她是不是这几天依旧没有睡好。她在电话那头拿起水杯,好像吞咽了什么,闷着嗓子说,没事。
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为了报复她,还是笑话她?比如解恨地告诉她,你丢下了我,结局就是被别人丢下?
我说,玉子,那天你来找我,说要让我救救你,什么意思?
她浅笑着呼了一口气,我的脸颊麻麻的,竟温润湿热。
她说,在这个城市,谁也救不了谁。
六
冰箱里没有金螺了,我找到手机里西双版纳那个茶农,让他再寄一些过来,我说,老地址。

玉子的突然出现和离开改变了我和周可的关系,表面上仍然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睡觉,只是周可不会再坐那张爱克托三人沙发了。我知道她心里有芥蒂,我们的快乐中间有了一道阴影。她没有再问过我,那两个晚上到底有没有和玉子发生什么,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害怕我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在北京,分个手和离婚无异,你要重新找房子、搬家、适应新的环境和生活,所以有时候你可能不是适应了对方,只是适应了那间公寓。
周可新学了一道菜,她往我的碗里盛了几勺,试探地叫我尝尝味道。
今天在三里屯,我看见了玉子的男朋友,那个当初说要娶她的老板。我搅动着浓郁的西湖牛肉羹跟周可说着,顺滑的汤汁在我的调羹上因为深秋冰冷的空气迅速起了一层温馨的膜。
周可没有放下碗筷,又给自己添了一些,然后仰起头让这些滚烫的汁水滑过她的食道。她平静地说今天天气好,难得看见了云。我转向窗外,团云摇摇晃晃,居无定所似的,在青天下飘荡。
羹还是太烫了,我吹了两口没了耐心,终于对周可说,那天玉子来家里,她说让我救救她,作为朋友。
我不知道周可为什么能面无表情地喝下这么烫口的汤羹,她舔了下嘴角看着我冷冷道,你脑子里除了玉子,就没其他事儿了是吗?她有什么好救的,还不是自找的?
自找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她的事?
周可整个人黯淡了,不可逆转地。我眼里一定有一种东西扑灭了她心里最后一道光,可此刻我管不了那么多。
周可仰靠在餐椅上,沉声静气地说完了玉子这两年的故事,直到那碗西湖牛肉羹没有再飘出一丝热气。
那个有钱佬不是一个本分的人,娶她的那些话在他看上的每一个模特那儿都能听到。一年多前玉子阿娘突然离世,没多久她就得了抑郁症,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总之,那个洒脱、爱笑的玉子不得不长期靠药物控制情绪,所以发胖、失眠、脱发、健忘不记事,应该都是服药的后遗症。
我的脑袋被穿了个不小的洞,来去的风呼呼作响,我失望地问周可,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周可“切”了一声,站起来要收拾碗筷,反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蒙在原位,周可一把收走了我没有喝上一口的牛肉羹,我按住她的手,身体有一股力量在积聚,沉着头说,周可,你太自私了。
周可笑了,面部的纹理纠缠在一起,把原有的五官割裂,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绕到我身边,一个手撑在我的肩膀上,她说自私?谁不自私?玉子不自私能在你的参赛照片里塞进自己的那一张然后找到下家后立马离开你?你不自私?一个摄影师,明知道玉子的那张照片拍得多么有艺术性,你却要提醒她把它拿出去,你不就是怕……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有留在北京的执念我明白,艺术家都想要留下一张能永远闪耀的作品,但你已经留下了啊,玉子那张就是你的摄影巅峰,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周可并未停止,知道前面就是悬崖,但没有刹车的意思。
我踢开凳子,周可一个趔趄之后坐在地上继续她干涩的笑声,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年代久远且满身灰尘的木偶。
我冲出了门,后头撕心裂肺的嗓音追了出来打在楼道:“你一直睡在雪地里,再不醒过来就要被冻死了!”
天明显地凉了,北京的秋天短,前两天还很抢眼的银杏已有了疲态,受不住寒风的逼供,纷纷落地投了降。
小区里花园中心卖旧书的那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还在,他埋头包着快递没见着我。面前摊子上的书数量确实是少了些,剩下的都是些没人要的过期杂志。
要些什么?他问。
随便看看。我说。
我点了根烟,仔细瞧他的快递里是一沓《城市印象》,就指了指问他,小伙子你还集过这个刊物啊?
他吸吸鼻子,然后在花圃外沿坐下对着我说,有天傍晚,我看见一个女人一直站在楼底下抽烟,个儿挺高的。后来下雨了,她跑过来帮我收拾这些旧书,一眼瞧见了这些《城市印象》,就问我有多少本她全要了。她湿透了,我要了个她的地址让她赶紧回,后来我出去玩了几天没来得及寄。今天她又给我发信儿,说快不在北京了,让我直接寄到她云南老家。
“西双版纳。”小伙子掸掸屁股,也掏出一包中南海,点上之后朝着天上吐了一口,刚好碰上一片在空中盘旋向下的银杏叶。
七
我把自己藏在银杏底下,拍了张书摊的照片给玉子发了过去,照片的角落里是打包好的《城市印象》。
很快,玉子发来一段视频,但什么也没说。视频里是两年前竹楼中毒那个晚上,我服药睡下后,玉子对着手机镜头,把食指俏皮地放在嘟起的嘴唇上,然后笑着指向了正躺在床上闭着眼胡言乱语的我。
当时,我的身子微微颤动,唇齿间流出一种不属于我的听起来非常玉润的声音:怎么样了呀,就这样还不回来的呀……
一段又一段怪异的话语从我的躯体里被释放出来,有听得清的,也有听不清的。我盯着手机不敢相信,玉子从未给我看过这段视频。紧接着,视频里的我又换了种浑厚的音调,它用家乡话粗鲁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词,嘲笑着,辱骂着,跟先前柔和的嗓音对抗。我的身体里正有两个不同的灵魂在切换,在对话,我知道它们是我的父母、我的家乡,它们一边是请求,一边是命令,却都不是我。
视频里的玉子背对着镜头,双肩不断向里收拢,她似乎和现在的我一样惊讶。她深吸了一口气,去接了一碗水喂我喝下后,看了一眼还在录制的手机。
昏黄的吊灯下,玉子眼睛里的纹路被擦掉了,就是那一眼,我攫取到了一段放在她那里很久的、琥珀色的秘密。
我没有再回复。回到出租屋,周可立刻跑过来趴在我的腿上,她跟我重复着对不起,近似于哀求地看向我说,我们去浙江吧,回你家。
我知道回家之后我和周可之间很快就不会再有关联,但我在点燃了盒里最后一根中南海后,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好,我们回家。
周可直起身子,她不敢相信我的转变,或者说是妥协,竟然来得这样突然。她兴奋地在屋里跳着,恨不得立马打包好关于离开的所有东西。
我仰靠在沙发上。大腿右侧有一颗金螺叶卷曲在沙发缝里,它就像谁的瞳孔,在黑暗里看着我,一圈一圈,凋萎干瘪。我把它拾出来放在手心,然后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茶农,我想,该跟他说需要重新寄一个地址了。
《花城》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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